一开端的时分,他名叫格奥尔格·本德曼或许卡尔·罗斯曼。那个时分,布拉格的秋日安定。奥匈帝国雄踞中欧,形似千年永固,掌国六十余年的垂暮君主声威不减,治下各族没有兵戎相向。迈入第二个十年的二十世纪,还未撕去工业、贸易与科技蒸蒸日上的盛景面纱,露出血光狰狞的战役獠牙。在准国家单位劳工事端保险局现已入职四年的法学博士卡夫卡信任自己开端了一场爱情。和他之前之后许多作家相同,荏苒生长的爱欲影响了荷尔蒙排泄,引发了心跳加快,也驱动脑细胞进入了创造活泼期。所以,1912年9月22日深夜至23日清晨,国际文学迎来了格奥尔格·本德曼——K宗族初代主角的诞生。这个在中文译名里尤显音节繁琐的姓名,据他的创造者自己所言,出自一套字符编码:“Georg和Franz字母数相同,Bendemann去掉男性姓名常见的后缀mann,剩余的Bende和Kafka字数相同并且元音e和元音a都有重复,且都出现在第二位和末位。”姓名里暗含了卡夫卡暗码的本德曼,携带着卡夫卡一切关于婚姻、家庭、父子联系的焦虑来到人世,只为在短短八九页之后,完结卡夫卡兼有施虐与自虐的终极愿望:这个现已承继父业,行将成婚的青年男人,遭到本已垂暮力衰的父亲责怪,被其“判定”为投河淹死。而他也真的就受命受刑,以“优异体操运动员的动作”,纵身跳进了家门口的河中。这个古怪的逝世,这场私密空间里的科罪与受罚,这位无端堕入死地而无法挣脱的主人公,连同那些默片时代特有的精约、健康却夸大的画面感,都昭示了一场滚涌而来的现代主义文学新潮。正如这篇名为《判定》的小说的终句所言:“桥上的车辆正络绎不绝。”这座桥引领读者远离了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文学大陆,通往一座座满载斑驳陆离的愿望图景与心灵寓言的岛屿。那络绎不绝的车流,正是从卡夫卡笔端涌出的文字之流,暗码之流,代号K之流。
光看卡尔·罗斯曼这个姓名,很难说这是K的另一重化身。他的故事读起来更像是格奥尔格·本德曼这个未能挣脱家庭捆绑的男人所愿望的异次元自己:年方十七,被女仆蛊惑,现已做了父亲,被蒙羞的家人送上海轮,远离旧大陆,奔赴一个与陈旧帝国悬殊的自在王国。正如卡尔这个男性姓名一般得不能再一般,这个少年出门远行的最初也俗套得不能再俗套。似乎是十九世纪的芳华生长小说,错入了爱情中的二十世纪青年的出逃遥想。其实,尚在风格探索期的卡夫卡的确希望成为二十世纪的狄更斯。可是,卡尔·罗斯曼不是大卫·科波菲尔,卡夫卡也没有成为狄更斯。在美国阅历大起大落,从大族少爷沦落到旅店门童的卡尔,终究消失在了广袤无垠的原野上:在此搁笔的作者,将这未竟之作称为《失踪者》。
1910年的卡夫卡
抛弃了卡尔的卡夫卡,也就完全告别了芳华生长小说,由于他发现了另一具奇特的肉身,更能寄放他的沉郁,他的冷峻,他在文学上的张狂。整个现代文学具有了最具震撼力的一个奇幻形象,它清晨在自家床上醒来,仰面朝天,伸出的不再是手而是许多纤细的虫足。格雷戈尔·萨姆沙(Gregor Samsa)有着构词上更挨近卡夫卡的姓氏,这一回连元音都一模相同。他必定更挨近卡夫卡心里投进的自我印象,却与外在的实际生活脱了节。这位游览推销员一定是被什么人施了魔咒,否则为何他无缘无故就变成了硕大的虫子,困于斗室中?可是他的创造者无心为他和咱们寻觅免除魔咒的白巫师,而是在一声声擂门的巨响中让一整套规训、克扣、囚困、唾弃、消灭的社会机制戴着司理、爸爸妈妈、妹妹、清洁工的面具上台。奇幻之惊悚,不在最初,而在缓缓打开的室内事故。恰恰是失去了人形的低微生命,才分外映衬出已然变形异化的人心和人道。这种奇幻,是心灵的实在。当这个生命在羞耻与孤单中死去之后,父亲、母亲和妹妹高视阔步走在野外阳光下,心心念念等一个如意郎君进入家庭,似乎万物恒常如旧,昨晚无事产生。
1914年8月2日,卡夫卡的日记里有两件事产生:“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去了游水校园。”昨日国际崩塌在即,仍是有人放下身体,做池中的漂游。抵岸动身之际,写作的奇幻漂流,渐趋险恶波峰。一周之后,这位游水者的姓氏首字母具有了主角的肉身,国际文学也就此突变,变出一个倒错、诡谲、荒谬的文学国际。约瑟夫·K清晨在自家床上醒来,发现自己已被捕,无缘无故变为有罪之身,但却还有举动自在,遂四处求索脱罪之道,化尽心血斡旋在层层官僚、律师及其情妇之间,直至荒野中被人处死,留下无尽羞耻在人世。后世有好事者如另一位犹太作家埃利亚斯·卡内蒂,将这出奇案附会于作者情事,将实际中失利的爱情和间断的婚约称为卡夫卡饱尝的“另一种审判”。K所受的无端科罪、种种弯曲和莫名处决,似乎都有了宿世缘由和姓名。的确也是卡夫卡自己,在柏林的阿斯肯尼夏霍夫酒店和菲利斯·鲍尔免除婚约之后,在7月23日的日记中留下了“酒店中的法庭”这一后人眼中的实锤。可是这一次,纵然刻有再多卡夫卡的恐婚兼臆想症印记,K现已不同于之前的本德曼和萨姆沙。恰恰是这个精约到极致的代号,敞开了曲径幽静的迷宫叙事,远远超出家居四壁之内,四下延伸扩展,造就暴力、情欲、官僚科层、公共权利交织叠合的奇特景象。布拉格大学的法学毕业生,奥匈帝国庞大管治系统的底层职工,以他敏锐的感知力观察了现代社会权利运作的谬妄和歪曲,又以他飞扬的梦想力赋予这谬妄和歪曲形象。尤其是其间那些匪夷所思、充溢悖论的空间结构,兼具平凡、鄙陋与惊悚、压抑,透露出反崇高的黑色幽默,又蕴含着细思极恐的存在隐喻。初审法院藏于市民住宅的矮小阁楼,画家蜗居的后门推开便是法院长廊,楼梯间库房成为施鞭刑的法场,还有那闻名的“法的门前”寓言。以法为名的阻隔和呼唤,让人为那无法进入的空间,耗尽此生的时刻。含义的虚空,人生的挖苦,次序的无情,寥寥数语,写尽苍莽。这是悬殊于任何已有文学款式的文本奇迹。这一文学奇迹,终究却逗留在了未完结的碎片状况。卡夫卡写好了最初,也早早写好了结局,布下了K逡巡往复的迷阵,却没能走完自己制作的迷宫。
写人世的失望,也为写作失望。写失利之书,也确认这书写必将失利。这是卡夫卡在书信中向恋人和友人,在日记中向自己吐露过无数次的哀怨。可是他每一次在失利和失望的废墟上,都会重新开端建立一座又另一座文字的城堡。是的,K的文本漂流不会在审判的渡头逗留,而是向着下一个风急浪高的水域进发。在抵达真的以城堡为名的另一座文本残垣之前,K还要阅历屡次变形,涉越多条江河。他被发送到欧洲之外某个匿名的行刑放逐地,目击了要在罪犯身体上刻下“公平”字样的机器怎么失控而刺死了规划它的军官。他穿越了千年的时刻,广袤的空间,参加了中国长城的制作,听闻这浩大的帝国工程怎么分段推从而永无止境,也得知垂暮的皇帝临终宣布圣旨,但那信使迷失在了重重城门重重关山之间,徒留子民窗前盼望而永无止境。他也曾化身猿猴,从黄金海岸落入人类牢笼,几经辛苦习得人类言语而取得人世一席,却自道只为谋得出路,回忆故乡已是宿世此生永隔。他也曾起名格拉胡斯,说自己本是山间猎人,罹难身亡而躯体暂留舟上,却从此在尘世万千河流中永久漂浮,不得摆脱。他还在荒僻乡野里当起了医师,风雪夜里远行出诊,在一男孩病榻前遭其家人质疑,被剥除衣裳放置患者身旁,最终赤身上马,在苍茫雪夜游荡而不知归处。
卡夫卡的笔记
K从一个文本漂流到另一个文本,卡夫卡的文思从一处奇境奔腾至另一处奇境。当此之时,欧洲甚至国际正阅历一场又一场炮火,一场又一场杀戮,一场又一场癫狂。历来有人慨叹,离群索居如卡夫卡,有如此走运,能避开战事,偏安一隅,遁入奇幻文字逍遥,和前哨后方万千兴奋继而幻灭的作家各走各路,得以独成一派。其实,卡夫卡的奇幻并非遁逃,也并没有脱离在这场世纪噩梦之外。他不直书战役与伤口,却写出了技能文明开释的不行控暴力,写出了帝国控制的开裂失效与余响悠长,写出了殖民系统下弱势族裔的艰苦与流浪,写出了不行医的疾病和无归宿的孤魂。他形似没有直面欧洲前进崇奉的溃散和国族纷争的残暴,却已在自己笔下纷乱迭出的奇诡意象里,追溯了溃散的前因,映现了残暴的底色,似乎是从反面切入了欧洲的罗曼蒂克消亡史。这儿的奇幻,是妄念的实在。
当战役谢幕,帝国完结,君主逝去,梦魇渐散,卡夫卡自己现已走不出疾病的暗影了。就在他写出《村庄医师》的同一年,他被确诊患上了肺结核。他开端频频请假调理,以外出休假的旅程,丈量着新建立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德国魏玛共和国和奥地利榜首共和国的土地。1922年他提前退休,也是在同一年,K以土地测量员的身份复出,在一个风雪夜里见到了城堡。这一次,K没有了其他姓名,仅仅以这个字母代号为个人的标识。K不再担负有罪的丧命指认,却面临职务功用被人否定的丧命缺失。他似乎接续了那个迷失在雪原中的村庄医师的命运,被抛置在城堡的外围地带,无法完成自己身体与自己工作的合一复位。他面临这座进不去的城堡,下定决心为之耗尽终身,似乎重演“法的门前”那个顽固的乡下人。只不过,他要面临的不是一个守门人,而是整整一个社会群体,整整一套等级结构。高居其上不行挨近的城堡主人,从办公厅主任到办事员的层层官僚,从村长、信使、酒店老板娘、和官员有性联系的年青女子到一般乡民的基层众生,这是信息、愿望、权利勾连交织的肉身网络,却也是阻隔他又诱惑他将他来回拉扯的引力场域。巴望进入中心,巴望身份得到认可,巴望融入共同体,巴望参加愿望与权利买卖的链条,K对城堡的执念,代表了一切现代个别作为社会生物的生计实质。在罪与罚之外,人生的注定境遇是求与失。可是,卡夫卡对这一个K的结局,却并不像之前对约瑟夫·K的消灭那般确认。尽管他的老友布罗德,声称他曾口授小说的结尾,K在临终前将获准进入城堡,可是在城堡边际的长久徜徉,或许更靠近代号K一向以来的漂流形象,意图在前却永不抵达,永受放置,也因而永在流浪。
在《城堡》写作被放置之际,卡夫卡又敦促着K踏上了另一段奇幻的流浪。他再次换了名号,换了样貌,进入地下,自己动爪,造出了防护家居多功用一体化的窟窿,享受着暗道密网之后的顷刻安静,又尽力倾听随时会袭来的那个生疏巨兽可有响动。随后他放下食物,回身走入扮演场的笼中,向世人展现高明的饥饿艺术,一度声名显赫,不久门庭冷落,却仍旧坚持绝食,临终却供认自己仅仅找不到合胃口的食物。最终一次,K回归兽类,成为并无音乐天资的鼠族中一个鹤立鸡群,让人敬慕的女歌唱家,名为约瑟芬妮。她的歌唱,也便是吹口哨,安慰了一个在外敌四伏的风险中惶惑度日的民族。在故事的结尾,她吹出最终一声口哨,消失了,成为这个民族历史上的一段小插曲。在不同面具下,在不同族类物种中,在不同文本的字符河流上曲折漂流的K,也跟着约瑟芬妮消失在了文本深处。写完这篇小说的卡夫卡,1924年6月3日在维也纳邻近的调理院里与世长辞。约瑟芬妮的最终一声口哨,是其时嗓子现已感染结核而无法发声的卡夫卡,在文本中最终一次就着奇愿望象宣布的哀鸣。
在K和卡夫卡最终的文本漂流里,千百年来流散各地且备受欺负的民族显身,十多年里为自己的艺术创造绞尽脑汁直至声嘶力竭的作家显身。难容于人世的痛苦,惊骇中偷安的低微,品尝无法而自嘲的生计,让这两者融合为一,彼此照射。卡内蒂对此感同身受,就此做出的谈论可谓铿锵有力:“他的许多条件和特征是犹太式的,这一点当然没错。犹太人有更多的理由、更多的天分感到惧怕,也相同无法否定。可是重要的是,卡夫卡在著作中把这些特殊性都剔除了,它们协助他对人类生计的基本条件有了更为明晰、或许还更敏捷的洞悉。”
卡夫卡逝世十年后,源自维也纳,经慕尼黑至柏林任意涨溢的褐色狂潮让之前一切的粗野暴力相形见绌。无数人阅历了约瑟夫·K遭受的审判与炸毁。犹太人首战之地。再过五年,欧洲与国际重陷杀戮与癫狂的深渊。失控的杀人机器横冲直撞。精力的荒漠上烽烟四起,血腥浓郁。烽火未尽净,铁幕又降下,一边是本钱炽焰的灼烤,一边是官僚桎梏的囚困,虫变的厄运,城堡的暗影,魂灵的丢失,无处不在。阿多诺与德勒兹、迦塔利异口同声,称卡夫卡预言了整个二十世纪的浩劫。生计的惊骇,次序的碾压,规训的苛刻,何止让犹太人遭受痛苦。毋宁说,卡夫卡以犹太作家洞悉的现代文明坏处,在他死后引爆了一次次人道的危机和人道的忧思。另一方面,卡夫卡的幽静文字,卡夫卡的奇愿望象,卡夫卡供给的五色斑驳的K化身,又在这令人窒息的漩涡中供给了引渡的舟筏,载人于省思和遥想中品尝无法而求得安慰。这儿的奇幻,是人道的实在。
所以,代号K的文本漂流并无止境。那1924年6月消失在文本深处的,在2024年6月以及未来一切时代一切月份里,随时都会浮出阅览的地表,呼唤咱们踏上愿望的轻舟,持续流浪在无垠的心灵世界中。
李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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